陈有明|张謇家诫

通常，家训、家诫都是由长辈撰写的，内容包括修身、治家、处世、为学、立志、气节、为政等方面，其中又以修身、治家、处世为最主要。张謇的《家诫》则不同。张謇认为，过去名人的话，比自己的话更具经典性，更有说服力，更能引起子孙后代的重视，于是，他对古代名人的家诫撷英集萃，辑录了七段诫子名言，精心地编排在一起，前面用一小段文字说明选录的缘由与目的，这样形成了别具一格的教子书。

张謇《家诫》是张謇先生于民国十年（1921）69岁时亲自题写的，并请当时著名刻工黄怀觉和王桂轩镌刻于白色石屏。石屏的正面是《倚锦楼石屏铭》，背面是《家诫》，《铭》与《诫》映照，展露出张謇纯净、正直、高洁的性情，是一件难得的家诫佳作。张謇先生的家诫石屏现藏于南通博物苑。

家诫 啬翁

我之爱子孙，犹之古人也；爱之而欲勉之以进德而继业，亦犹古人也。与其述己意，毋宁述古人。乃掇古诫子语，书庭之屏，俾出入寓目而加省。若先世言行之足资师法者，自有《述训》在。 董生有云：“吊者在门，贺者在闾。”言有忧则恐惧敬事，敬事则必有善功而福至也。又曰：“贺者在门，吊者在闾。”言受福则骄奢，骄奢则祸至，故吊随而来。汉 刘向    君子之行，静以修身，俭以养德。非淡泊无以明志，非宁静无以致远。学须静也，才须学也，非学无以广才，非志无以成学。慆慢则不能励精，险躁则不能治性。

诸葛亮 言思乃出，行详乃动，皆用情实道理，违斯败矣。魏 王修    百世小人，知读《论语》《孝经》，尚为人师；若能保书，终不为小人。谚曰：“积财千万，无过读书。”隋 颜之推    凡门地高，可畏不可恃。立身行己，一事有失，则得罪重于他人。门高则骄心易生，族盛则为人所妒。懿行实才，人未信之；少有疵累，人皆摈之。唐 柳玭    立心以忠信，不欺为主本；行己以端庄，清静见操执；临事以明敏，果断辨是非。宋 胡安国    勿妄与人接，只是勤俭。循之而上，有无限好事，吾不敢言，而窃为汝愿之。反之而下，有无限不好事，吾不欲言，而未免为汝忧之。朱熹

民国十年辛酉八月

张謇《家诫》释义  

【原文】我之爱子孙，犹之古人也；爱之而欲勉之以进德而继业，亦犹古人也。与其述己意，毋宁述古人。乃掇古诫子语，书庭之屏，俾出入寓目而加省。若先世言行之足资师法者，自有《述训》在。

【释义】我爱子孙，和古人是一样的。爱子孙，想用增进道德、继承事业来劝勉他们，也是和古人一样的。因此，与其阐述我自己的想法，还不如记述前人的说法。于是，我辑录了古人诫勉孩子的言论，书写在厅堂的屏风上，让子孙进出厅堂时看到，从而省察自己。至于先辈足以供我们后人效法的言行，我已写在《述训》里了。

【原文】董生有云：“吊者在门，贺者在闾。”言有忧则恐惧敬事，敬事则必有善功而福至也。又曰：“贺者在门，吊者在闾。”言受福则骄奢，骄奢则祸至，故吊随而来。——汉•刘向

【释义】董仲舒说过：“慰问的人还没有离开家门，贺喜的人已经到了里巷。”这就是说，有了忧患，就会心怀恐惧，从而恭谨从事；而恭谨从事，就必然会有好的功德，而福分也就会跟着到来的。他又说：“贺喜的人来到家门，慰问的人也就要到来了。”这就是说，享福会使人骄傲、奢侈，而骄傲、奢侈，就会招致祸患，所以，慰问的人也就会跟着到来了。

【原文】君子之行，静以修身，俭以养德。非淡泊无以明志，非宁静无以致远。学须静也，才须学也，非学无以广才，非志无以成学。慆慢则不能励精，险躁则不能治性。——三国•诸葛亮

【释义】君子的行为操守，应以宁静来提高自身的修养，以节俭来培养自己的品德。不恬静 寡欲无法明确志向，不排除外来干扰无法达到远大目标。学习必须静心专一，增长才干必须刻苦学习。不努力学习就无法增长才智，不明确志向就无法成就学业。消极怠慢就不能振奋精神，急躁冒险就不能陶冶性情。

【原文】言思乃出，行详乃动，皆用情实道理，违斯败矣。——魏·王修

【释义】话，经过思考才能说，事，考虑周密才能做。说话做事都要合情合理，违背了这些原则就会招致失败。

【原文】百世小人，知读《论语》《孝经》，尚为人师；若能保书，终不为小人。谚曰：积财千万，无过读书。——隋·颜之推

【释义】世代地位低下的人，懂得读《论语》、《孝经》的，还能成为人家的老师；如果能坚持读书学习，最终也不会再沦为地位低下的人。谚语讲得好：积累万贯家私，不如坚持读书。

【原文】凡门地高，可畏不可恃。立身行己，一事有失，则得罪重于他人。门高则骄心易生，族盛则为人所妒。懿行实才，人未信之；少有疵累，人皆摈之。——唐·柳玭

【释义】门第高贵，是可怕而不是可以依靠的事。门第高贵的人自立于社会，在社会上做事，只要有一件失误，受到人家的怀恨就会超过别的人。门第高贵就容易产生骄傲情绪，宗族强盛就容易被人妒嫉。高贵的人，即使有高尚行为和真实才能，别人也不会轻易相信；但是稍有缺点、过失，就都会被人排斥。

【原文】立心以忠信，不欺为主本；行己以端庄，清静见操执；临事以明敏，果断辨是非。——宋·胡安国

【释义】居心忠厚守信，诚实不欺；行动端庄稳重，操守清廉谨慎；处理事情精明敏捷，果断辨别是非。

【原文】勿妄与人接，只是勤俭。循之而上，有无限好事，吾不敢言，而窃为汝愿之。反之而下，有无限不好事，吾不欲言，而未免为汝忧之。——宋·朱熹

【释义】不要总是想着与人交接，重要的是勤劳俭朴。循着这条路往上走，就会有无限的好事。我不敢说一定会如此，但我在心里为你祝愿。如果反其道而往下走，就会有无限的不好的事，我不想说出来，但不能不为你担忧。

张謇《家诫》解读

张謇《家诫》，首段说明选录的缘由与目的。张謇《家诫》是张謇先生辑录汉、宋之间七位古人诫子名言编排而成的。这七位古人依次是：西汉哲学家董仲舒、三国政治家诸葛亮、魏国名臣王修、隋朝文学家颜之推、唐朝名臣柳玭、宋朝理学家胡安国、宋朝理学家朱熹。张謇先生将这七段古人的诫子名言按戒骄、修身、求实、劝学、齐家、立德、勤俭的顺序编排，以“家诫”名之，镌刻于石屛，立于庭院，让子孙进出时看到，省察自己。张謇先生的《家诫》告诫子孙忧劳得福，骄奢致祸；宁静修炼性情，恭俭涵养品德；言语要三思，行为合情理；家有万贯财，不如一本书；门第不可依，成事在奋斗；做人要忠诚，行事重操行等，昭示了他希望子孙后代勤于自勉、清白为人、继承事业、永葆基业的良苦用心。

张謇先生在《家诫》开篇中说，“若先世言行之足资师法者，自有《述训》在”。《述训》是张謇在清光绪六年（1880年）28岁时奉父命撰写的，记述了家族的传承和演变，尤其是家族的优良家风。家风，是一个家庭中气质与价值观的体现，也是一个家族绵延在血脉中的基因。张謇家就具有这种基因，所以能经营好家庭，涵养好家教，培育好家风。张謇曾追忆父亲“强立好义”，“虽贫，不求援于富室；虽为农，不降诎于有势力之人”。也曾忆起母亲在他入幕地方官府时告诫，“君子不轻受人恩”，以保持“独立自重”的品格。张孝若将祖上的家风概括为8个字，即“安贫乐道、独立自重。”这不仅是汲取了古人家训精粹，更是张謇对其家族历代家风的传承与凝炼。张孝若在《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》中这样写道：曾祖耐得穷苦，有骨气，教导祖父极为严正不苟；而祖父居心仁慈，克己勤苦，爱惜物力，无微不至，即便儿子（指张謇）贵了，名气大了，仍不脱乡农本色。家里的这种安贫乐道、独立自重的家风，由曾祖传给祖父，祖父再传给父亲。

张謇一直践行勤俭持家的准则。张謇从事公益事业用钱非常慷慨，而对自己和家人的节俭要求却近乎苛刻。张孝若在《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》中谈及张謇的“操行”时说：“我父一生固然是刻苦，也十分的节俭。他穿的衣衫，有几件差不多穿了三四十年之久，平常穿的大概都有十年八年。如果袜子、袄子破了，总是加补钉，要补到无可再补，方才换一件新的。每天饭菜，不过一荤一素一汤，没有特客，向来不杀鸡鸭。”“到了办厂垦的时候，往来其间，视察工事，二三十里路以内，都是步行的时候多。”张謇常说：“应该用的，为人用的，一千一万都得不眨眼顺手就用；自用的，消耗的，连一个钱都得想想，都得节省。”他对子弟和家属一再强调孟子的话“国之本在家，家之本在身”。张謇儿媳陈石云曾回忆说：“翁为国事地方事异常烦劳，虽有秘书裁答，然事无巨细必躬亲过目。翁起居不求适意，饮食不求丰美。对子弟恩威相济，常举先代寒苦适德为子弟勖。用钱于公益教育，虽千万不介意；不当用，虽寸钉断铁亦所爱惜。平时教人必勤俭刻苦……”张謇在写给夫人的一封信中说，“账房开来家用，云须四千四五百元，福食一项，即须二千，大为不合。余为按人核计，至多不过一千二百元。又他项尚有可省者数百元，大约每年用度以三千二百元为限，亦已不小，另有讯复账房。望卿在家加意管理，加意节省，每日菜蔬，一腥一素已不为薄。须是将债还清。又为徐夫人造成女子学校，又筹足几个小学经费，尊素堂之事方了，卿当明白此义。衣服不必多做，裁缝即可省。切切。”民国元年九月，又嘱吴夫人“能安居有饭吃有衣穿者，便是幸福。余家须一切谨慎勤俭。”张謇一生独立开辟了无数的救国、强国的新路，当了三十年的开路先锋，办实业，兴教育，造福四方，在近代中国树立起一座丰碑，但陪葬他的只是一顶礼帽、一副眼镜、一把折扇，还有一对金属的小盒子，盒子里分别装着一粒牙齿，一束胎发。

张謇还把父亲张彭年的言论行为、志节气概对儿子张孝若说：“我家有一种安贫乐道、独立自重的家风，我曾祖传至祖父，祖父再传至我父，真所谓水有源，木有根。”

张謇《家诫》传承

张謇给先像室题联：“将为名乎将为宾乎自有实在；瞻望父兮瞻望母兮如闻戒词。”这是要求子孙传承好《家诫》。

张謇子嗣人丁不旺。原配徐氏生女张淑，不幸早夭，此后一直未能怀孕。过后，抱养三哥之女张娴，四岁时又不幸病卒。徐夫人为继张家香火，为张謇纳进陈、管二妾，可这二人仍与送子观音无缘。在那个“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”的时代，徐夫人急了，于1896年同时纳进吴道愔、梁曼容两位普通农家女子。吴道愔，老家在如皋双甸吴家庄（今属如东县），兄弟姊妹多，家境清贫。经亲友介绍，如皋林梓大户沈绍元收她为养女，视同亲生，给予了较好的教育。吴道愔智慧美丽，温柔知礼，精于刺绣和家务，为亲友所称赞。1894年，张謇赴京考试，按惯例与白蒲顾延卿相约同行。在林梓镇等候期间，老友陈仲祥介绍张謇与沈绍元老先生相识。沈老先生见张謇虽年过“不惑”，但相貌端正，才学非凡，主动提出愿将养女赠给张謇相伴左右。张謇难以推却，禀告父亲和徐夫人，徐夫人极力促成，光绪二十二年（1896年）十二月二十八日张謇迎娶了吴道愔。上天怜悯，1898年正月十八日酉时，吴道愔生下一男孩，这男孩就是张孝若（怡祖，字孝若）。张謇在日记中写道：“生平万事居人后，开岁初春举一雄。”孩子的出生，张謇高兴无比。

张謇46岁得子，但从不宠溺，管教严格，悉心教诲，倾注无限心血。“积财千万，无过读书”，张謇自己是这样做的，在儿子的读书教育方面更是倾尽了心血。张孝若童年时，张謇聘请名师给他讲授国文、英语和数学。小学毕业后，到德国人办的学校及震旦学院求学。1917年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留学。张孝若说：“我父只生我一子，自然爱护异常，何况四十多岁方才生我，所以望我成立做人，比什么也殷切，导我以正，无微不至。”张孝若出门求学后，张謇与他不断有书信交流。张孝若说：“我父总有家信给我，问我求学身体情形，告诉我国家事情怎样，教我注意农事，戒我勿热衷好名。严正之中寓慈爱之情。”张謇教导爱子：“天下之美德，以勤俭为基。凡致力学问，致力公益，致力品行，皆勤之事也；省钱去侈，慎事养誉，知足惜福，皆俭之事也。”

张謇教导孩子时，亦着重培养其“安贫乐道、独立自重”的品格。张孝若记述说：小时候父亲管教极为严厉，总是讲从前家世贫苦的状况和做人要艰苦自立的道理。张孝若离家到国内外读书游学期间，张謇不时写信予以严切鞭策：“儿经今年之阅历，当悟人生信用，作事作人一而二二而一，若人格无亏，则事即艰厄，不至失败，即失败而非隳落。反是则事败而人随之矣，儿须时时加检。”“儿见各国元首要人，务须诚笃谦谨而以礼自持，固不可亢，亦不可卑。”“与人交，岂可使人轻，岂可不自重.....方当壮年，正宜强自树立与纯白之境，未可妄自菲薄也。”张謇用语虽然严正，但其中所寓慈爱之情溢于言表。正是在张謇的影响下，张孝若养成了朴素谦谨的性格，直到18岁才开始穿羊皮袍和吸一二支香烟。张謇夸赞他说：“我难得有一个和我一样不爱钱财的儿子。”

张孝若，是“民国四公子”之一，他不负父望，学有所成，业有建树。张孝若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获商学士学位后即回国，襄助父亲筹办南通县自治会，办理各项事业。梁启超曾致信张謇，谈对张孝若的感觉：“昨得睹南通县自治会报告书，颇有生子当如孙仲谋之感。”张孝若是新文化运动的得力推行者，在文化界享有盛誉。他先后被选任通州女子师范学校校长、通州师范学校校长、通州医科大学校长、通州大学校长、大生纱厂董事长、大达轮船公司总经理、淮南各盐垦公司常务董事长、大陆报馆董事等职。1922年，张孝若25周岁，被中国政府任命为出国考察专使，1923年8月自上海启程，经过9个月时间，先后考察了法国、比利时、荷兰、德国、奥地利、瑞士、意大利、英国、美国、日本十国，回国后将所见所闻整理成30万字的《考察欧美日本十国事业报告书》出版。1926年6月被政府任命为扬子江水道委员会会长。张謇逝世后，张孝若继承先志，担负起经营建设南通的重任。他还把父亲遗作整理成册，撰写了《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》，出版了謇翁遗作《张季子九录》等书，为后人留下了不少宝贵的史料。后还被任命为驻智利国公使。

张孝若1935年10月17日凌晨五时左右在上海寓所遭张謇原来的卫士吴义高枪杀，凶手随即自杀，成为当时轰动上海的特大新闻和史上悬案。那年，张孝若37岁。

张謇先生的《家诫》对其子孙后代影响深远。张孝若之妻陈开成，字石云。陈石云出生安徽名门，祖父出任过清廷钦差大臣，父亲官至大理寺寺丞。陈石云毕业于上海教会学校启明女中，丽质端姿，文采出众，思想新潮。她18岁嫁给张孝若，生育有四女二男：张非武、张柔武、张融武（男）、张粲武、张聪武、张绪武（男）。张柔武，1935年7月录取于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音乐科。1936年6月，张非武于上海国立务本女中毕业，姐妹俩一起去日本留学，后抗日战争爆发，两人均回国。张非武，抗战期间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，成家以后，1948年11月 举家迁居台湾成为著名企业家，1987年两岸通航后曾携子女回故里省亲。张柔武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。从事音乐教学30多年，她以“音为心声 ，乐于育人”的理念，在教学中坚持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结合，注意与时代的脉搏合拍，通过音乐教育感化学生，让他们懂得怎样做人做事。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，邓小平提出了改革开放的决策，张柔武虽年逾古稀，仍积极投身到这滚滚的洪流之中，为振兴家乡，振兴中华尽绵薄之力。她复立南通大生股份公司，创建致公党南通市委，担任中国致公党江苏省工委副主任委员、南通市政协副主席。张融武是香港大学国文和国语教授。张粲武还在做学生的时候就离世了。张聪武积极参加抗日宣传，1938年中秋夜牺牲在如皋白蒲小马桥镇抗日义勇宣传队驻地，时年16岁，是革命烈士 。张绪武1950年5月毕业于南通纺织学校，他谢绝了大生董事会某些董事的盛情，有意出去见见大世面，闯一闯，锻炼自己。于是，他接受了黑龙江省来通招技术人员之聘，而把家庭的管理全权交给了二姐张柔武。张绪武在黑龙江锻炼成才，先后担任南通市副市长、江苏省副省长、全国工商联常务副主席等职。

以张謇为代表的南通张氏家族存在的一百余年，正是华夏大地风起云涌的时代。纵观其传承脉络，可见张氏世家是一个与民族命运密切相连的家族。2015年7月28日，中纪委、监察部网站首页头条推出了先贤张謇先生写给子孙后代的《家诫》，我们应该认真学习借鉴，把家训、家风建设搞得更好。

来源：《江海文化研究》2020年第1-2期

《通州社科论坛》2020年第2期